无社团，则无公民

乌托邦

无社团，则无公民
作者: 许章润
2008-06-26 07:41:15
来源:南方周末

如果你不曾隶属于特定的公民社团，如各种公民组织或者政党，你就不能算是公民，至少，是单薄化乃至于虚无化的公民，也是无力量的存在，一种私性存在。
“宋志永爱心小分队”的队员们为地震灾民搭建帐篷。　图片作者：闫军/CFP

志愿者需要“组织化”
汶川大地震发生后，百万志愿者于第一时间闻风而动，赶赴现场，为此次救灾抢险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公共事件，也是中国历史上的头一遭。“志愿者”这一特定身份表现了人性的普遍之善，展现了基于同种同族的同胞之爱，实践着基于国民身份的道义担当与基于公民身份的公义担当。
志愿者行动还凸显了公民身份的行动权能。修桥补路，乐善好施，古已有之，但这并非等同于现今的志愿者行动。志愿者行动既可能是单独个体的利他参与，但更多地属于一种非体制性的、非功利性的、组织化的公民行动。在此，“组织化”最为重要，它不仅表明公民经由此种行动实现自己的联合权能，从而将自己纳入到某个特定公民社团之中，而且，正是经由此种联合，以对于自我身份的再体认再定位，具体坐实、丰富和实现公民身份内涵。
换言之，我们不仅是孤独的个体，也不仅仅具有基于伦理关系天然而来的父亲或者母亲、妻子或者女儿、丈夫或者兄弟这些身份，我们同时一定是特定民族国家的国民与公民，除开公务员或者教师、军人或者农人等等职业承担之外，更体现在通过加入特定的公民社群而实现的自我组织，并于此获得更为具体的归属感的志业担当之中。此时此刻，公民身份才是真实、丰满而具有行动权能的自我政治法律规定。说得绝对一点，如果你不曾隶属于特定的公民社团，如各种公民组织或者政党，你就不能算是公民，至少，是单薄化乃至于虚无化的公民，也是无力量的存在，一种私性存在。
此次大地震后虽有不少具有一定组织化程度的志愿者行动，但多半还是单独个体的义举，因而，其行动权能必受相当限制，将中国社会自主空间不足的尴尬展露无遗。
但这毕竟是中国正在走向成熟民族的节骨眼上，公民关于自我身份建构的自觉实践，既构成了当下中国人性的不同向度，也是建构性地理解现代人性的不同维度。
公民与政治共同体互动之途
在国家与社会、公民与自己的政治共同体互动的意义上，以下五件事情值得思考。
第一，国家应当构建刚健、深刻、博大而充溢人性关怀的国家目的，养育充盈的国家德性与道德理想，并责无旁贷地负起伦理担当，即担负起增进社会德性、营造良善生活环境的责任，以善养吾国家民族的浩然之气，以涵育吾国民大众的仁爱之心，从而建设健全的国家理性和雄健的民族精神。
第二，国家在恪尽自己的担当之际，不妨以更为宽和之心，给社会松绑，容忍各种利益团体的成长并提供它们以充足的利益博弈机制。社会的自我发育和自我组织，反过来辅助国家，调理自身，而这也就是在为国家减负，替政府分忧，尽国民和公民的责任。也只有如此，才能造就强大的国家。想一想吧，倘若此次汶川抗震中不止是“唐山十三义士”，而是“唐山三千义士”，各种“义士”们冲向救灾现场，则社会自主空间扩大之时，民间的自我组织能力与救济能力更强，国家也就会更强。只有强大公权力的国家，不算真正的强国，只有国家与社会一齐发育壮大，于各有分际中彼此照应，适当联手，才能造就强大国族。
第三，政体对于国民的关照，是国民尽责的前提。此次国家领导人和整个体制迅疾动员，以人为本，以苍生为念，激发了全体国民对于国家的认同。实现国民与体制的双向承认，形成上下一心、国家和社会同忾、民众与政府合德的绝好时机，而这才是最大的软实力，是使中华民族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所在。硬、软实力的协调发展，齐头并进，乃是大国之道。如果说“守法源于爱国”，那么，爱国是因为国家爱我，也只有到了此刻，国民才会向国家奉献出忠诚、节制、勇敢和爱，爱国主义才会如同自由一样，成为国民的美德，公民的良心，其理显而易见。以自由民族主义（liberal nationalism）立世与立国，向世界展示负责任、有德行的中国国家形象,也只有以此立国，才是长治久安之道，也才能实现我们的人性。
第四，让个人成为公民，使私性幸福之苗绽放为公共幸福之花，是国家与社会的双重福祉。使个人成为公民，意味着让渡和创造各种社会政治条件，使个人在认同国民身份的同时，经由各种公民联合行动落实公民身份，自国民进境于公民，包括其各种应有的政治、社会权能，譬如结社、集会和抗议的权利，表达关切和同情的社会性机制的创制权利，接受扶助和免于恐惧的权利，以及最为核心的代议权能等等。
一句话，让国民进入政治领域，成为政治存在。只有进入政治领域，经由彼此承认和公民联合行动组成政治共同体，赋予自己分享公共权力的公民地位，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，也才是政治进程中的“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”。由此，人世获得了世界性，即大家和平共处、具有公共相关性的意义状态。每一个编织进此种联合行动之中，真正成为公民的国民，都是建构健全社会、造就幸福生活的细胞，而强大的国家，一种真正惬意和理想的人间秩序，正仰赖于亿万此种细胞的发育成长。没有这种具有公共相关性的民众之福，哪里会有凌空存在的国家利益？！
第五，藏富于民，让利于民，才能造就真正强大的中国。地震发生后，仅仅一个月，各种善款聚达四百五十多亿，迅速流向灾区，不仅表明中国30年的改革开放提高了国家的硬实力，而且，民众参与分红，也同时充实了百姓的钱袋子，危难时刻才有此种实力。如何善用捐款，如何改革税制和完善慈善捐赠制度，如何将二者结合起来，特别是实现税负的公正分摊等等，既是当下要思考的问题，更是造就优良政体这一百年奋斗所不得不面对的根本课题。
（作者为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，本文据作者在中评网、天则所策划主办的“志愿者：人性与制度”研讨会上演讲整理，经作者修订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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